50、她执意要去_非典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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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她执意要去

  走到僻静处,千红感觉芒刺在背,老张的车堵在巷口,隔出一片安静。斟字酌句地思索着该怎么解释,孙小婷妈妈说:“我不为难你,我问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这会儿在哪儿?”

  不问怎么死的么?千红的准备像被砸得稀碎的鸡蛋。

  “火化了——骨灰在——”

  总得把这事儿解决了,瞒下去不好。

  她探头对老张说:“你等我一会儿,村里来了亲戚……”

  “谁让你火化的?”孙小婷妈妈直起腰,摘下头巾夹在臂弯,让那双大而有力的眼睛直冲千红,逼视她拷问拷问内心。

  “因为——”

  “我先忙,晚点回来找您。”千红说,心跳如紧密的鼓点,几乎脱出胸膛敲得她一阵头昏,扶着车门却被孙小婷妈妈拉住了:“人们说,小婷死了。”

  千红站不住,扶着车门跌了一下,勉力支撑身子。

  老张不明就里,千红夹在中间,还有褚石头在旁围观。嗓子发哑说不出话,千红摆摆手,终于有了决断。

  孙小婷妈妈什么时候来的?

  回想起钱千里说孙小婷的信到了家里,难道孙小婷说了什么?她不得而知,心骤然拔起,把她拽回她的小屋,桌上的骨灰盒见证她如今是为了公道才屈身段老板手下,不是为了卖出来卖。

  老张不耐烦地数出五六张二十块,千红接过,打开窗,露出她平静的脸来,褚石头见了她,惊得呆住,眼见她扔出钱来,匆匆忙忙地接。

  有一张二十被风吹走了,褚石头跑着去接,千红撑脸一望,脸色变了。

  千红听见公道二字,抬着头,看见外头一群电子厂的工人簇拥着,被擦破了半拉胳膊又扯坏了衣裳的那个在当中,正不巧,千红认识。是嫌弃她的那相亲对象褚石头,隔着一层玻璃看不见里头,正叫喊着叫人下来赔钱。

  “不搭理他们吗?”千红望着老张,老张正一拧钥匙重新点火,架势像是要从人群撵出去。

  车子挪在厂区,该死地撞了人,倒也没撞死,擦破一层皮,是个工厂里瘦怯怯的男工,在同伴的撺掇下涨红一张瘦长脸准备讨个公道。千红在后座垂头不语,正自觉自己像只猪给人送去屠宰场,竟然也生不出反抗的心思,掐着胳膊求问自己是不是变了——后玻璃上有人拍着:“下来!下来,上面的人下来!”

  一个黄绿头巾的女人正拉着褚石头问了句什么,抬眼朝向千红,脚步加快地冲过来。

  脑子清醒了,推开车门跳下去,迎着妇人,走出两步,像两个点汇合在嘈杂街头,褚石头也靠过来:“你怎么在车上?那是谁?”

  孙小婷死了。这事怎么和她妈妈交代?千红下意识想跑,脚也往后撤了一步,老张把面包车开过来了:“怎么回事?”

  “您怎么来了?”

  千红问,撇开褚石头。手指突然不过血,冰凉得让她颤栗。

  “闹事的,没个完。”老张压低声音,从后视镜中看千红,“你关心关心自己,卖第一次的都心情不好,你怎么还操心别人。”

  “擦破了皮也总得赔几个钱吧。”千红执拗这个问题。

  “二里村有家人,男孩死了,想给配个阴婚,这没尸首,又是女孩,进不了祖坟,你是成心让她当孤魂野鬼了?”

  女人的声音很平静,不是出来骂街的粗声音大嗓门,掷地有声有根有据,把千红放在庙堂的审判台上,她在下面陈列罪状,逼千红自己认罪。

  “可是——”

  “我也不是贪图配阴婚这五千块钱。”孙小婷妈妈摘下背篓,里头有两只奄奄一息的鸡还有半兜子小米,陈列在千红眼前,“她说她嫁到城里了,怀上了,我进城来伺候月子。进城,理发店没人,说老板跑了,打听到伙计,说伙计把我姑娘肚子搞大了也跑了,再去诊所,人家说我姑娘命不好,把孩子打了然后死了。”

  “其实是——”

  “活人是活人的活法,我也不责怪你。我们姑娘是跟你进的城,你把她还给我。”

  “在——”

  “我要有肉的尸首,不是一把灰,谁知道是什么猫猫狗狗烧成的灰。”

  尖牙利齿的千红被压得说不出话,气氛凝重,给她后背砸上一座座大山。她去哪儿找尸首?要是真留到现在早就臭了,城管也不容她留着一具腐尸。

  褚石头听明白了经过,想做和事佬又插不进嘴,他到六里村也没几次,只是看个脸熟,七里村的怎么都是外人,只好说:“婶子也是讲道理的人,千红,你就把孙小婷还给她吧——”

  “我怎么还?我怎么还?”千红终于喘过气来,“人就在我家,烧成一把灰,我看着她烧成灰,谁也不操心不管,我料理后事,我不忍心看她臭看她长蛆——”

  “就是长了蛆也是五千块,还能进人的祖坟,死了在底下也有个陪伴。”

  背篓里的鸡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女人用枯干的双手摔在千红脚前,鸡毛散了一地,血逐渐沾湿了千红的脚底。

  “我是为了谁呀……养了个姑娘,叫人带出来干那事……人还没了,死了连尸体也没有啊……”

  女人突然跌坐在地上哭嚎起来,从面包车堵住的缝隙中有不少人挤过来看,千红说不出话,孙小婷妈妈一向务实,死了就有死了的办法,能立即想起哪个村有配阴婚的需要,尸首拿不回去,就能在千红面前哭闹,一张受惯欺负的脸上精明有主意,千红不是很了解孙小婷全家么,这时候也一点儿都不意外。

  木木地看着刺眼的鲜血,千红想,她确实对孙小婷之死负有责任。是她相亲时为了弥补心里的迷惘,拉住孙小婷冲到城里,开了这个头,就变得不幸。

  老张下来了:“这么个,你不是要五千块么,让千红给你五千,喊什么喊,你要真操心你姑娘早就来城里了——”

  “你这是什么话?谁又不稀罕自己姑娘?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又是谁?可别是她的骈头——”

  “打住,我不说了,你们看着办。”

  老张怕惹祸上身,点了一支烟到角落去了,剩千红拿主意,千红也不敢嘴快,只等着女人说话。

  女人说:“五千块还是小事,她的鬼魂没个依托,死了去哪儿?”

  死了去哪儿。活还没活好,操心死了去哪儿。

  “我嫁了让她埋我的地儿,我的尸骨随便扔。”千红说。

  “一万块。”

  “可以。”

  撕了烟盒,用圆珠笔立下字据,千红和孙小婷妈妈立定价格。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冷冰冰地买卖着人?和段老板卖她有什么分别?

  今钱千红与王梅花立证,钱千红给王梅花一万块,王梅花对孙小婷的死既往不咎。

  等钱千红结婚,孙小婷骨灰随入夫家祖坟。

  孙小婷妈妈不认识“既往不咎”,因为这两句是初中文化的千红写的,她怕千红在字上搞鬼,让褚石头看了确认钱千红老老实实认了那一万块。

  对死人的事儿纠缠不休,不上算。用俗语说“也看看活的这一炕人哇,死都死了。”

  只有千红像个过去的幽灵,对公道执着不放,连孙小婷妈妈都不在乎女儿为什么而死了,只是习惯性地受着这样大的欺负,接受事实,在这事实上舞出花来,再揪着这点活人的东西讨要。

  千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讨公道,为了死人的公道,把自己活人的体面扔掉了。

  一颗心好像被风吹久了,麻木得钝痛。

  如果不要公道,她为什么出来卖呢?

  孙小婷的骨灰在她桌子上时刻划拉她的不甘心。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为什么不报。

  为什么不从天而降一道天雷,给高翠萍狠狠砸一记。

  她拿着写了字据的烟盒,二人沾着鸡血签字画押,紧跟着女人说:“一万块什么时候给我?你现在不是出来卖吗?肯定很有钱。”

  “我没有。”千红收起那张硬纸,“褚石头做见证,明天,明天我一定把钱给你。”

  抬腿上了面包车,千红不再回头,老张咳嗽了两声:“解决了?”

  “不知道。”千红瞥一眼窗外,女人正收起那只鸡,重新背起背篓,和褚石头说话。

  真希望她今天卖出的第一次,够一万块。

  她总是在欠债,被勒索,被强迫,被逼得走投无路。

  太被动了。进城里学了文明话,做了文明事,但大家都不文明。还是在村里那样好,泼辣蛮横,把人生疾苦都骂过去打过去。

  如果这样,她为什么进城呢?

  为什么不想回去?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被段老板拽着出卖第一次的时候,段老板让她回家去,再也不要进城来。是不是那时候段老板就预知到自己这样的女孩进城来,就像羊入虎口——

  不。她不是羊。

  那个凶狠野蛮的钱千红哪儿去了?

  掏出那张写了字据的烟盒,仔细端详一眼,还是放进怀中。关于孙小婷的事,她还是留了一点温柔。

  如果是段老板想必就会轻描淡写地撕掉这张纸,甚至会在一开始就假装不认识孙小婷,把人气死在巷子里,再轻飘飘地出来。

  想起来甚至有些想笑。

  此刻段老板在洗头吗?在洗自己给泼上去的啤酒吗?

  她回想那个女人卖了她,还和老张谈笑的脸,竟然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被卖的事实,她本来就把自己卖掉了。只是讨厌自己这样心平气和地认命,所以拿起酒杯泼她,报复的快感。

  但段老板没有表情,好像做好了被自己原地撕碎的准备。

  这屋子被洗得陌生,从旧到新,洗去所有物件上腐败灰暗的气息。钱千红不懂,就大胆勤快地刷洗了,留她一个在自己最熟悉的屋子里感受陌生的味道,肥皂水的味道清淡又廉价,发着微微的潮气。

  点起烟,段老板坐在床上等千红那里生米煮成熟饭之后阿棉把她放出去。

  但钱千红人不在这里,她的影子也在这里,连她抬头看灯,都想起千红踩着凳子认真擦洗的模样。

  只有那扇门是旧的,上了锁,千红没碰过,贴在上面能嗅到许多复杂的气味。

  两支烟燃尽,她咳嗽几声,愈发感觉上了年纪,身体不如从前。

  她倒是坐得住,不知道刚才的心焦从何而来。

  外头传来阿棉特色的高跟鞋的声响,高跟鞋凿着大地,透出阿棉干脆利落的人生态度,她利索解决问题,也不考虑别人是不是不高兴被这样对待。

  学了个十足十。

  阿棉像一团柔软的泥,被人任意践踏。于是阿棉把自己填进名叫段老板的模具中用火烧成,造成了第二个段老板,冷硬尖锐足以抵挡一切攻击。

  她正在逼着千红成为另一个她,按着她走过的路,她写好的答案变成自己这样。

  用皮肉生意把千红的羞耻心毁掉,用身体换公道这件事毁掉千红心里的光明,再用自己的冷淡刻薄毁掉天真的信任。

  出身社会不就是这样吗?她的手段残忍了一些,但不是迟早的事么。

  那个叫钱千里的男孩都不在乎他亲姐姐呢,一旦干了这行,自动低人一等,变得不像以前,一点也不在乎,一点也不。

  阿棉现在很强大,没有人能撼动得了阿棉坚强创业的内心,这份生意要做大做强接下来还要开分店,全是从阿棉心里又恨又不甘心的火烧起来的力量。

  如果不被摧毁,就不会被建立。

  千红想自己找到公道,就得被夺走公道,想在城里立足,就得被人抛来抛去。

  她提着凳子站起来,捏紧了,摔在门上,陈年的木门发出嘶哑的惨叫,椅子倒飞出去,发出砰砰接续两声。

  阿棉循声上楼来:“老板,我不会放你出去的。”

  “我没有烟了,我很烦。”

  阿棉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开了一条小缝,扔进她的烟袋,准备让她自己卷着——她攥住阿棉的手腕:“你进来。”

  “别想使诈。”

  “我不出去,你进来。我们聊聊。”

  烟袋轻轻落在地上,像片叶子似的悄无声息。铁链哗啦啦一响,阿棉已经思想好该如何和她老板说,根据她对她老板的理解,话少又刻薄,什么词都可能出现,也可能软硬不吃……

  在那一瞬间她想好了所有应对方式来说过段老板。

  但是她从没想过她老板用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野蛮方法,转手给她一凳子,砸倒她,回身锁了门,她吃痛着起身,但她老板已经走了。

  “老板——老板——你别——这会儿肯定事后烟都抽上了……你去不是得罪人么——”她扯着嗓子奋力地喊,因为段老板没有钥匙,只锁了那铁链上的大铁锁,她挤开门缝,铁链哗啦一声绷直,从铁链锁好的那片空隙中,还能看见段老板的衣角迅速掠过楼梯拐角。

  老张吸了一支烟,拉开玻璃:“正有急事,回来给你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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