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一棵草_非典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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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一棵草

  旁边的小汽车她还没忘,转过脸,年轻人已经下车:“千红,你好。”

  “你是谁?”千红这才扭过头看见一辆车大大咧咧地进了废品站,下来一个似曾相识但没有太多印象的男人,叫得很亲昵。

  “我是段老板朋友,她在城区中央广场等你,上来吧。”

  “谁找我——”隔着杂料堆,千红吼了一声,探出头,冷不丁地和她妈对上了,像考试作弊激烈打小抄的时候,发现班主任就在身后看你捣鬼。一惊一喜,心里大概觉得就算她妈过来骂她一顿也值了,她能把一切说清楚。

  千红妈目睹一枚小炸-弹冲过来扑在自己身上,黏得像饭盆里的黄糕。

  千红没见过这个人,但她年幼的时候也从未听老师说“不要和陌生人走”的故事,心里并不诧异,觉得段老板全世界都有朋友,眼前这只是一个普通跑腿的人。

  “那你等一下,我妈来了。”

  千红开着三轮车突突突地绕杂料堆转了一圈,绕到后头,那头传来很大的声音。

  一辆黑色小汽车从她身侧缓慢地经过,到她前头又退回来,贴在她旁边,车窗下来,一个带着点儿书生气的文雅年轻人探出头:“婶子,千红在不在?”

  这是来找千红的?她没说话前已经把这个男人打量了一圈,年纪二十多岁,很深一道抬头纹,细长的丹凤眼显得书生气,笑容很和善,身上很干净,她心里给加了两分。

  “这会儿在哪儿?”

  “这会儿收破烂,往南走,你转个弯出了街道,那片大荒地上一道红墙,新砖摞旧砖,墙根摞着几十根木头。那是废品站,有个老头,你跟他说。”

  四下打量,只有音像店老板无所事事地在门口杵着一张桌子打盹,她打听:“小同志,婶子跟你打听个人。”

  老板咳嗽一声:“这儿打工的,哪个厂做事,我都知道。”

  “老姐姐,现在还剩些光棍汉,穷小子,瘸腿的,有病的,家里连牛也没有的,你还是指望千红自己找个对象回来吧!”二姨夫心如刀绞,他那本村里十二钗的月老册上,千红是排头一棵绛珠仙草,现在零落成泥,染了一身城里的风尘。

  千红妈对千红的婚事怀有执着的期待,她的双脚一踩在厂区的土地上,婚事就从脚底浮上脑中。

  千红妈私底下鼓动媒人物色十里八乡的小伙,不死心地期盼千红回来还有一个去处,二姨夫开局失利让她怀疑二姨夫的业务水平。二姨夫也不是给自家人藏着掖着,关键碰见褚石头之前,他从没听过有人会嫌弃钱千红这样受欢迎的女孩。

  她感到自己碰上了世外高人,有些怀疑高人的水平,从包袱里翻出照片,不小心跌出来两个红枣。她佝偻身子捡的时候,音像店老板看见她手指间捏着的照片,脱口而出:“以前在罐头厂的?叫什么来着……这还真不知道。”

  她想象自己会在男人堆里找见千红变得很陌生,她做好千红堕落风尘而自己宽大原谅的准备。从孙小婷妈妈那里听说千红出去卖的事情,事情尚未传开,她已经求神拜佛地哭了好几夜,直到众人把千红的名字揉搓成一张废纸随意地扔在地上不再大范围地提起,她收敛眼泪好好地考虑了她是不是该接纳千红回来。

  进了垃圾站,她一眼就看见高高的杂料堆上站着颐指气使地喊“倒车倒车”的臃肿的女孩是她的千红,一身土灰像是逃难回来。一辆新上漆的农用三轮撅着屁股倒退,退到杂料堆上,千红顺着高脚凳下来,跳上三轮车,三轮车上滚下来个老头。

  乡下人好说闲话,每次看见她,没的可说,只好继续说:“你们千红回来了没?”

  她的母爱在众人反复的问询中被确认了,千红就是脏成一坨屎她也得铲回自己家去。

  厂区不大,但找千红就像大海捞针。她沿着从前千红说过的工厂一条街走,罐头厂,电子厂,造纸厂,皮革厂,服装厂,每个厂的大门都像一张大嘴,守着几颗年老的保安獠牙。一个快五十的中年女人探头探脑地打量也不会被误以为是工人找活,鹭鸶腿牵着两个懵懂的女孩从她身边经过,她不知道那个鹭鸶腿曾经和千红说过几句话,她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走到一家网吧面前,她不太懂网吧是什么,在厂区这片地上光怪陆离的东西见了太多,她自觉已经见过世面,知道这是钱千里鬼混过的地方,摇摇头顺着街道走,路边的音像店哇啦哇啦地放歌。

  “婶子好。”年轻人立即回身对千红妈笑笑。

  千红妈被千红拉到一边,千红殷勤得像媳妇进了家门给婆婆端茶倒水。她没有太多客气,但久久未见想得心焦,今天奇妙地见到了,就是段老板也得往后稍一稍。

  “人家不是找你了?”

  “不急不急,我咋能扔下你!过会儿再去,小汽车可快了,也不耽误这一会儿半会儿。”

  她想了一百句可说的话,都堵车在嗓子眼。最后千红妈也觉得小孩没娘说来话长,问了一句:“你没卖吧?”

  “我没有。”千红说,千红妈显然松了一口气,从包袱里拿出新头巾给她戴上,说等她回来再好好说说。

  千红妈朴实地认为清者自清,千红说没做就是孙小婷妈嚼舌根,千红在相亲市场上的身价还会随着千红是处女的事实水涨船高。

  她和千红爸加在一起是老实人和乡下人的结合,生出一窝两只老实倔强的孩子。她是好命的女人,勤快劳动没有碰上大灾大难,所以率先盖起大瓦房,这辈子也没想过什么阴谋诡计。她本想问问那个男人是谁,但褚石头事件的失败让她感觉插不上嘴,锈了半辈子的脑袋没反应过来千红其实不认识那个男人,她该问问段老板是谁。

  目送千红脱掉外衣出门,上了男人的车,她想象千红有出息地找了个城里女婿,自顾自地代入了丹凤眼男人的脸——一旦代入,她有些忧虑,带着丈母娘看女婿的口吻走到车前,慈眉善目地问:“小伙子,你叫啥名字?”

  “周晓东。”

  千红在副驾驶冷不丁地抬起头,但车子已经伴随着周晓东一声“婶子我们走啦”迅速甩开废品站,踏上了进城区的大桥。

  “你叫周晓东?”千红警惕起来,还没扣紧安全带,准备随时开门冲出去。

  “你认识我呀?”男人和善地笑,“你认识周局,我是他侄儿,你没准见过我。”

  千红不记得自己是否见过他,但恨屋及乌地准备跳车。

  “可别,跳下去就是河,你讨厌我也不能讨厌段老板,毕竟她在等你。”

  她沉默地坐回来,抬抬头:“你和她是朋友?”

  “是啊。”

  “我不信。”

  “你讨厌我叔叔?我也讨厌他,他那种官僚主义早就应该被放到电视上报道了。”男人开始说。

  “可别诓我。”

  “你这人,我说我叔叔,又没说你。他讨厌死了,我和他可不一样,不然段老板怎么和我做朋友。”

  男人的声音很温和,像讲故事似的娓娓道来的不着急的口吻。千红觉得他瘦瘦小小的没什么攻击性,真出了事大不了抢方向盘两人一头撞死。她像个闹脾气的女儿在父亲的车里拒绝说期末考试成绩,牛着一股莫名的脾气。男人只是笑笑,拧开广播听了一会儿歌,身心放松下来,他们才继续聊天。

  周晓东先开口:

  我从段老板手里买下了博物馆旁边的空地开了夜总会,有空带你去看一下。

  千红:我不去那种地方。

  周晓东:好吧,其实是你有偏见,夜总会也不是酒池肉林,进去了就一派奢靡,男女都可以进去玩,有很多娱乐活动,那种事只是一小部分,段老板不是也有这样的店吗?

  千红:那我也不去。

  周晓东:你的毛衣真好看

  千红:我自己织的

  周晓东:你会织毛衣吗?你手真巧,我看那些法国设计师都不如你,你只需要在纸上乱画,再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雇几个女孩子走T台,你就是艺术设计师了

  千红很少被这样恭维,面露得意,略抬下巴:“别哄我了。”

  还是因为周晓东说起法国设计师,她想起段老板用她的毛衣诓哄刘老太太说是法国货。好像这是暗语,代表周晓东真是段老板朋友。她丧失警惕,和周晓东说起厂区的事情,他耐心地听着,说起了大学的事情。

  “大学是什么样?”

  “有很多人,很大,很多老师,可以谈恋爱。”

  “学些什么?学语文数学吗?”

  “有些学,有些不学。”

  这样问了很多问题,千红懊恼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好像刚被放出来的山雀,叽叽喳喳地急于用啾啾鸟叫解释世界。段老板从不主动谈起她的大学,在段老板身上仿佛是一道疮疤,她忍耐好奇不敢多问,只是看见段老板就像看见知识一样敬畏起来。

  只恨路途太短,停下时,千红往外看,稍微愣住了。独栋别墅像刘老太太那里似的,但门口对联不同,停放了三辆车,很巧,她也有,奔驰,宝马,法拉利。

  “土鳖才喜欢把宝马挂在嘴边,好像一个从没吃过肉的乞丐吃了一顿红烧肉,就说红烧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周晓东低声在她耳边说,她不喜欢这么亲密,往后退了一步,打量屋子,周晓东已经开了门:“段老板就在里头等你,这是我叔叔家。”

  猝不及防地进周局家,她回想起被卖出去的那次。段老板约她在这里见面?千红心里古怪,可周晓东很和善,和她说着周局的坏话让她隐约认为他们该是同盟,麻着胆子进去了。

  沙发上周局抽着烟和朋友聊着国家大事,千红像闯入什么腐败现场,怕自己跟着烂掉,撤回右脚,又收回左脚,一步步挪,周局看见她,对朋友说了句什么,朋友起身告辞,周晓东上前:“段老板呢?”

  周局说:“刚出去了,说临时有事——你也不开得快一点,弄得小姑娘进来尴尬——进来吧,这是咱们第二次见面了,吃点儿水果,等等一会儿段老板回来接你走。”

  出于对段老板的信任,千红还是坐下了,周局和善地递给她半个橘子,把另半个一口填进自己肚子。

  周晓东说:“那我先回去了。”

  “好,慢走啊。”周局摆摆手,千红登时不安起来,像警惕的猫乍起汗毛。

  “你叫千红是吗?是个好名字,万紫千红,很有生命的力量。”

  周局做官久了,说话很有气势,像万人大会上的演讲,慢条斯理,念一句好像就要看一句稿子,停顿的时候等着千红给他鼓掌。

  千红不知道该不该鼓掌,捂热橘子放下,再拿起再放下,惶惑不安地看他。

  楼上突然传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声哭喊,这声哭喊让千红重新回到草坪上被冷水浇透脑袋,她条件反射地打了个激灵,就算段老板坐在这里她也必须逃走。

  小东从楼上探出头,边哭边说:“我要吃拉面!”

  看见千红,就像给按了个关机,立即不哭了:“千红妹妹。”

  谁是你妹妹?千红鸡皮疙瘩起来,好像她耳朵里听见的不是“千红妹妹”而是“妈”。

  小东像一座山被两条粗壮的短腿移挪到千红面前,男人或是男孩展开双臂拥抱她,她躲闪不及给陷进一团肥肉,胸脯上还有一股牛奶的味道,这股味道让她疑惑,迟疑了一下。小东松开她,抓着她的胳膊撒娇地晃悠:“和我玩嘛,和我玩!”

  “哈哈,看来小东喜欢你,上楼和小东玩一会儿吧,段老板暂且不来。”周局说,他点了一支烟指挥千红上楼,容不得她拒绝。小东已经抓着她上楼,快乐地把楼梯踩得嗵嗵直响。

  这次小东不再凶残暴戾,他像个乖孩子一样给千红展示他所有的玩具。她的童年是割猪草和上树掏鸟下水摸鱼,小东已经有了将近三十年的童年时光,老木头玩具和新式塑料玩具摆在一起,小石头和脏兮兮的橡皮泥都堆在窗台上,她仿佛走进了一家童年博物馆,被这扑面而来的幼稚震慑,暂且放下了滋水的仇,心平气和地挑拣玩具。

  “我们玩过家家。我是老公,你是老婆。”小东见她没有反应,自己提出方案,推开玩具掏出一堆积木,“这是我家,我上班,你在家里不准动。”

  千红坐在他用积木垒成的圈里。

  “我回来了!”小东一屁股坐下,千红抬眼看,小东大声说:“我回来了!”

  千红配合他:“哦,欢迎欢迎,你回来了。”

  “不对不对,你应该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千红敷衍:“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关你什么事!”小东突然大声吼,站起来,提起千红的衣领子掼在地上。

  她吃惊,略微一撑身子免得被摔散架。

  小东脱下裤子:“我要-操——”

  话还没说完,千红尖叫了一声。

  她第一次这样直勾勾地目睹男人的那东西,可它不属于一个成年男人,倒像是孩子,没有毛发,光溜溜的,却十分狰狞地横在她眼前。

  她不知道小东为什么突然开始脱裤子,只知道大事不好,拿起一根会发光的金箍棒挡在眼前:“你干什么!”

  “玩过家家。”小东被她吓了一跳,委屈地流出眼泪,“你不和我玩过家家!我要玩过家家!”

  谁家过家家这么玩?可小东真是不知道,他哇哇大哭,委屈得像千红扇了他一巴掌似的。

  周局开门:“怎么回事?”

  他看见小东半截光屁股,千红正放松警惕扔下金箍棒,年纪很轻散发出母亲的光辉,弓腰给小东提上裤子,扣紧皮带。他亲眼看见这一幕,千红在他眼里的形象被打碎,重新建立,他身边没有这样的女性,段老板,女秘书,王霞,她们都不同,但不像眼前这个女孩一样年轻,且唾手可得。

  “千红,段老板说来不了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天也不早了。”

  他和善地笑,小东呜咽着哭,千红神情复杂地从他身边擦过,匆匆忙忙,司机带她回厂区,天色还早,千红迫不及待地回废品站,她妈还在那里坐着,和老头聊得热火朝天。

  摸了摸脑袋,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妈妈给戴上的新头巾不见了,不知道掉到哪里。拉开车门并不在车上,因此如果不在周局家就在周晓东车上,她有些懊恼,但转眼就当它丢了。

  “下回再来和周小东玩,没有人和他玩他就捣乱,你和他相处惯了他就听你的话。”司机对她说,千红脑子里混乱,潦草地应付两声,冲到她妈眼前:“我回来了!”

  褚石头和钱千红的事暂且吹了之后,他吃了好几家姻缘饭,适龄小伙的老娘们牵着他的袖子打听千红的意向。他还没张口,千红发了疯进城打工,立即贬值泯然众人,和一切没人要的姑娘们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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