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她太年轻了_非典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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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她太年轻了

  别说火花,连点儿温度都没摩擦出来。

  他转道过段老板这里,正逢难得的休息日,工人们蠢蠢欲动,旅馆里塞满了人,时不时就有人经过向段老板打个招呼,他也不好开口,搓着大腿想了想:“你怎么换了条手链?”

  “我天天换。”女人卷好一支烟就夹在唇间,不打算打开话匣子。

  “那我走了,等我爸来了你就跟他说我跟你玩了一天。”

  “好的。”

  “那条珍珠的呢?”

  “丢了。”

  开天辟地五万年,老张没碰到解决不了的事。但是他毕竟是一个中年男人,在他闺女身上屡屡碰壁,现在在千红身上也碰了,感觉千红和他闺女之间存在某种共性,解决了千红的问题就能打破他和闺女之间的壁垒。

  晚上果然被他闺女臭骂一顿,把布娃娃扔在茶几上。左思右想睡不着,醒来时好说歹说央求着他二姑娘花费宝贵的星期天去陪千红姐姐坐一天,他想法朴实,觉得同类差不多的年纪能摩擦出点儿友谊的火花。

  他不知道的是,他二闺女很不给千红面子,进了门问有没有武侠小说,千红说没有。

  “没碰上?按理说她早就走了呀,你哭什么?让色狼给追了?你是什么人物,提刀抹了他们,还怕这个?”他有心开玩笑,后座就像坐上来个鬼,连抽泣声都没了。他反复回头确认坐着的是钱千红本人,双手搭在膝盖,手指间狠狠搓弄着一串珍珠手链。

  仔细一看有点儿眼熟。

  哭得抽抽嗒嗒的村里女孩就像给按了开关,一下子站住了,抹了一把脸好像没哭过似的,闷不作声地坐到后座。

  “你不是和段老板走么?她人呢?”

  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开不了口?

  昨天晚上也是他福至心灵没真的回家,在城区给孩子买了个脑袋拧不下来的布娃娃当生日礼物,中年男人完全忘记了他女儿已经亭亭玉立,正满心欢喜地想象他姑娘眉开眼笑的样子,驱车路过大桥的时候冷不丁看见一团小小的影子边走边哭。

  老张搔着隔夜的蚊子包抱怨说这是什么世道,冬天都快来了蚊子还他妈地生生不息,公蚊子和母蚊子真是他妈的一交-配就让世界人民咬牙切齿。

  不作声。

  “段老板掉河里了?还是你君子报仇这会儿把她推下去了?”他诧异,半晌没开车,索性下车到桥边看看,再坐到后座和千红并排,“和你张哥哥说说。”

  “没事。”千红垂下头,嘴巴闭紧,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咱回吧。”千红说。

  “手链咋回事了?”

  如果时间再晚两三个小时他就把这当成鬼片的开始,踏烂油门迅速逃离这片地方,不过他还是靠边停了,怕什么离家出走的少女走到厂区给那些色狼吃了,刚停下一探头,给吓了一跳。

  “小红!怎么了?上车!”

  老张猜出来了:“你觉不觉着做得有点儿过了?”他其实不知道详细经过,只大概知道是段老板把人扔在桥上了。

  “觉着。”段老板撑脸吸烟,咳嗽两声,“你怎么管起人家务事了?”

  “什么家务事……你什么时候成家的?”

  “昨天。”

  “昨天刚成你就把人扔了?”

  这他妈的什么世道,段老板还能成家?段老板是个间歇性发疯的神经质女人,过去的工作经验告诉他除了钱千红那种似傻非傻恍惚装傻的小女孩没人受得了这个,虽然想法大胆但实践出真知,他妈的还真能成家。

  “关你什么事。”

  你来我往间交换出许多信息,老张确切知道段老板就是个孽障,叹了一口气起来:“你别折腾人小姑娘,她才十八。”

  “今天十九了。”

  “还挺清楚。”老张重新坐下,一屁股压得椅子咯吱咯吱响。楼上下来几个小青年,段老板瞥了一眼,呼出一腔烟气,低声骂了一句,老张瞥见穿着电子厂制服的青年中,有一个格外眼熟,似乎是和千红说过话的。

  他在段老板这里干活许久,虚情假意地聊天很多,没怎么推心置腹。他们心里都互相瞧不上,正在从良的小姐和浪子回头的赌徒,一道干活连十年也没有,彼此打量,有点儿了解但还挺陌生。

  这时候一股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他非得了解了解这个女人不可,非得真心实意地说几句不可。

  “这儿别看着了,咱去喝两杯。”他提出邀请。

  “为了千红?”

  “就咱俩,不说她,她有什么好说的,一眼就望穿了。”他顺道点评千红,起来拍拍屁股,段老板坐着不动,他好说歹说给他个面子,女人屈尊降贵地起身。

  像朋友似的勾肩搭背狐朋狗友式地出去喝酒,老张也不知道有心无心,选了钱千里在的小饭店,看少年不情不愿地把菜单摔在他俩面前,老张说我们现在是客人,你客气一点。

  “嘁。”少年拿起菜单重新摔了一遍,“点菜。”

  “你姐今天过生日哎。”老张也不介意,翻开就刺激钱千里。

  “呵,上户口的时候我爸没文化给弄错了,其实这是阴历生日,还有一个月呢。”钱千里终于找到成就感,把他姐拽在十八岁的尾巴上不肯放到十九岁去。但按身份证来说,她应该已经十九了。

  “行行行,点菜点菜。阴历阳历的,弄球不清楚。”

  少年一走,老张也跟着找到了成就感,促狭地用筷子敲敲段老板杯沿:“听见没,人家今天不过生日。”

  “我也没说是生日。”段老板总有办法找到自己的体面,“不是说不谈她吗?”

  “顺嘴一提。”

  “我算看出来你的居心不良了,”段老板瞥和老板磨洋工拒绝给这桌送菜的钱千里,“想打听就直说,还喝酒……”

  老张也不是村头大妈,不至于抓着人家家务事不放,但或许是年纪大了真有点儿慈父心肠,看着千红心事重重的样子老回想起当初千红送他一把枣子的时候,一样忧伤得像给风吹垮了。他以为这段日子千红身轻如燕地把那些事儿都忘了所以又快乐起来了,结果晚上打回原形,甚至更加悲伤。

  原来那些东西并不是被轻易地抛下,只是千红很会使用快乐的障眼法。

  也并不是全无心肝的傻村妞。

  “我是真想打听,可我打听了有什么用?你也说了是家务事,且不管你俩能不能成个什么家。”

  段老板给两人满上,微微晃了晃杯子打算先干为敬然后走人。

  “你知道我以前耍钱,哦,赌钱,赌得厉害,没了房子,没了老婆,闺女们都和我生分了。我倒是光棍了也不在乎,那女人我也不稀罕,就是心疼闺女们没妈,心里恨得牙痒痒。过几年,我晚上睡不着,一直想孩她妈,那是个好女人,也是我下辛苦追着娶回来,结婚头几年,没房子,单位给分了套一居室,有了大姑娘,挤得不行,孩子半夜哭,孩她妈跨过我踩着枕头找奶粉,为啥,没有营养没有奶。我觉着自己穷她不跟我过,出去赌钱,十赌九输,家都没了,她带着大姑娘跑了。我说她就是嫌我穷,执迷不悟,就要去赌,进去坐了几年出来,二姑娘都大了。连爸爸也不会喊,老婆回来了,我说你嫌我穷就滚,滚吧,她走了。年轻不懂事,这几年我想起来就哭,哪是嫌我穷,一个房子里挤着过正经日子不也挺好么,自从开始赌,啥都变了。”

  老张喝了三四杯,眼泪就下来了,钱千里把第三瓶五粮液扔过来,诧异地望了一眼,抱胸站定打算听笑话。

  “我这么大岁数了,不想丢人。妈的哭了,丢人!就是昨天晚上,看见小千红,就跟看见自己闺女似的。就坐着,不说话,我刚出狱,看见我二姑娘我说叫爸爸,理也没理我。知道我赌钱,连个好脸色也没有。我说你他妈的,伸手揍她一顿吧,都这么大了,女孩子要面子,爱忸在那儿不动,不揍她吧,心里又急。”

  段老板给他倒酒:“别说了。”

  “不说了,心里难受。”老张干完一杯酒,回头瞥千里,“你多大啦?”

  “十六。”

  “你爸爸跟你好不?”

  “还行。”少年走开了。

  上了岁数又喝了酒,嘴巴就又絮又碎,喋喋不休地倾诉他有多急,重复了十来遍他看见千红就像看见他闺女一样,段老板放下酒杯叼起烟,他说到了第十一遍:“我看见她就像看见我闺女似的,看见她往后座一坐,他妈的就跟失恋了似的,是哪个王八蛋始乱终弃?哦,是你个王八蛋——”

  第十一遍的时候话不重复了,人已经瘫倒在一片杯盘狼藉中。

  因为是上午来没有人,钱千里擦桌抹凳路过二人,把这十一遍零碎结合结合,听明白了。

  高中都在网吧和游戏厅度过的钱千里仍旧明白“始乱终弃”是个什么意思,全然坐实了段老板玩弄他的傻姐姐的罪名。抹布一摔,他拿出当年揍褚石头的力气扯起女人的衣领,可这是个女人他没法儿几拳头把人打成猪头,只好愤怒地吼:“你把我姐怎么样了!你!变态!傻逼同性恋!”

  “放下!把人放下!”老板拉架,把人撕开,段老板像一团棉布被放在椅子上,捏起酒杯一扬,泼少年一脸酒。

  “你发什么牛疯?滚回去!”老板往钱千里屁股上踹一脚,生生把人踹出去了,少年愤怒地冲过来,段老板只乜斜着眼,似乎很是轻蔑。

  就算喜欢女人,他姐绝不能喜欢这种女人。

  钱千里带着一身被泼来的酒气冲进出租屋,他姐正在慢条斯理地织毛衣,简直像个农村妇女一样低眉顺眼好欺负。

  恍惚间他简直能从他姐的动作神情中看见他妈妈坐在炕上的温顺模样,从年轻到年老,坐成一尊伟大又可怜的雕塑。

  虽然他妈揪他耳朵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温顺,但整个人生就像草地上安静温顺的驴子,咀嚼着肥美的嫩草或是服苦受累都一副吃苦耐受的模样。

  他好像闯入了他姐静谧的空间中,成了团流动的火:“姐!咱们回村吧,要不咱们进市里吧。咱以后都一块儿,我他妈的给你把段老板打了一顿,我以后也保护你,虽然你脾气差还像个杨贵妃,我就是杨国忠我跟你说,咱们祸乱天下去。”

  吹了一点牛,不妨碍他劝说他姐跟他走。

  “你干嘛打她?”

  “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少年搓着脑袋感觉他姐没救了,想立即转头走人。可最终也没狠下心把人扔下。他绝不会知道他姐和段老板的孽缘开始于他逃课上网的某天,因此批评起来格外有底气,话到嘴边转了个圈,最终却仍旧没说出伤人的话,叹了一口气瘫坐在她床上,两条长腿无处安放,把头深深地低下。

  “姓钱的?”他姐喊他。

  “咋,你不姓钱,转头姓段呀?”他埋汰挖苦,此情此景不合适,立马改口,笑着答应了一声,“哎,哎,我在呢。”

  “你说,女人能不能和女人过日子啊?”

  “当然不行了你说什么傻话,这可是流氓罪。”钱千里暗道不好,他姐没给狗男人娶走,给鸡女人骗走了心,鸡犬都他妈想上天。

  “这……是犯罪了?”他姐显然没想到事情居然如此严重,脸色像给石灰刷了一层。

  “你不信去翻刑法嘛,我们老师说的,咋,你比高中老师有文化?”

  刑法二字严重得给千红签上了个流氓罪的名,她原本只是迷惘,现在就是恐惧。姑且不论段老板昨天晚上怎么对待她,她自己牵牵扯扯地惦记本身竟然就在犯罪,还写在刑法上了,在她心目中触犯刑法的人就该和高翠萍一起立在墙根底下等枪毙。

  她肯定不是喜欢段老板,肯定不是那种喜欢。

  就是朋友……

  她颤巍巍地给自己找解释,手里仍旧捏着那条手链,珍珠沾染她的温度变得更加柔滑,现在却被冷汗浸湿。好像小东给她又泼来漫天的大雨,把她淋湿浸透放在冷风中。

  她仿佛明白了一点,但又感觉不是那么准确。

  段老板对她,是那种要判刑的罪。

  这并不能解释昨天晚上。

  好像身上失去的力气重新回来,她夺门而出,钱千里在后面喊她,追她,在楼下追上了,想骂她,少年又没骂出声来,只低声地骂了一句他妈的,才问:“你去哪儿?你别去找她,她不在。”

  推推搡搡,少年长高了不少,拦住她去处,闷不作声地撕扯了好一会儿,千红颓然放弃,右手中嵌着一条断开的珍珠手链,太用力,手心印了个原样的模子,珍珠伶仃着在掌心,沉在深红的凹痕里。

  “还给她。”

  “我知道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干菜婆婆骑着三轮车经过,顺手抓起千红的胳膊:“我老太婆看你打打闹闹这么长时间了,不知廉耻。”

  “这是我弟弟。”

  “和你一样讨厌!上来!哼,没事儿干就跟着我老太婆受点苦,受点教育。”

  钱千里捏着珍珠手链,有心给扔到水池子里,终究没有,揣在兜里目送她姐被一个老太婆摁着头装进收破烂的小车车里慢悠悠地去了。

  “还你,我姐说了,从今以后就和你断绝关系,以后见了就要打烂你的头。”他自行编撰言辞把两人彻底撕开,彼时段老板正在和半醉半醒的老张喝茶,珍珠手链被放在桌子上,段老板捏住它,没说什么。

  只慢慢喝了一口茶水,翻腾烟卷,最后悉数扔在桌子上,散乱得滚满桌子。

  “走错了一步。”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侧过脸并没有搭理钱千里,笑着捏起一支烟放在嘴里,“我太着急了。”

  “但她太年轻了。”老张明白了她一点意思。

  她愕然,笑了笑,给他倒茶:“我得敬你。”

  “咱是朋友。”

  “年轻好啊,我老了,没脸没皮。”她自嘲,完全忽略她只有三十岁,正是风华绝艳的时候。

  钱千里想,事情就到此为止,听话音,这个女人不会再和他姐有任何瓜葛了。

  但是他太年轻了。

  他其实不想说蚊子,他主要想说说近在咫尺用一个黄铜小勺子抖落烟丝的段老板,但话不知道怎么开口,搞得他像一只泼猴一样一进门就抓耳挠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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