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生气_非典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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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生气

  他把段老板这件事编成歌,坐在门口,今天祭出木吉他,抱在怀里,如果不是头发太油身上太脏,也像个文艺青年。

  十年前,我搞了个女孩,花了三块二毛一,

  十年后,她三十岁,价格涨到七千七

  她回到旅馆,听人说要拘留个十来天,她算算日期,还剩一半,于是住在那里等。

  旅馆里有个会唱小黄歌的艺人每天坐在楼下唱歌,今天打快板,明天敲大鼓,好像屋子里装了十八件乐器,即弹即唱。

  她在城市的画报上,显出一对大xx呀

  她的男人是县里的人,我看他有五十几,他的xx呀

  关于娶儿媳妇的事情,他全权交给周晓东,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管事太少了。摊开手掌,周小东嗷嗷嗷着扮大猩猩从他身边走过,他起来拍他一巴掌,把号啕大哭的傻子扔在身后,回到书房。

  千红进市里,没有阿棉,这次独身一人。她不是来看钱千里,钱千里进市里没和她告别,她耿耿于怀,以及不知地址,无处可寻。

  找到那家旅馆,旅馆老板告诉她派出所的位置,她去派出所找民警,询问照片上这个女人关在哪里,如何看望。她没有经验,对方以为她是什么闹事的或是惹麻烦的记者,直接轰了出来。

  到底是谁举报,他不确定是不是秘书。或许是某个别的县的人,或许是某个记恨他的下属,但是当时在场,嫌疑最大的就是秘书,她不在场,她有动机。这件事闹得满城充满段老板的艳-照,而自己当然安然无恙,一点小小的惩戒,符合秘书的动机。

  他没有挑明问,让她滚回家去。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王霞乖顺,周小东仍旧傻呵呵,刘老太太听说他的事也并未说什么,他逐渐感到无趣,找司机去厂区接千红来和小东玩。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愈发感觉身体发虚,咳嗽两声,觉得该适可而止,段老板那种妖精索求无度,他的身体有一点吃不消。

  他翻着电话簿找关系捞人,那不是他的地盘,围绕着市区有十来个县,他渺小得说不上话,事情暂时搁置,但也打听到了不会为难她,拘留够了就放出来,这事不大。

  他于是看谁都不爽,直到听说段老板怀孕。

  周小东的残缺让他遗憾。

  周局穿着拖鞋,他的胖儿子在地上打滚,唾沫星子时不时溅到他脚上。

  就是该死的记者见到这些新闻就像苍蝇闻见肉味似的往上扑,该死的舆论,该死的民意,如果都在县城,他早就像对付北京来的吕记者他们一样给三分颜色再扔出去了。

  司机说,那个女孩去市里了。

  “哦……她还有个弟弟。”

  “她去市里干什么?”

  “好像说她弟弟在市里学厨,和她弟弟去过年。”

  他反复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和那个女人做没有戴套,但是仔细想想这些事好像不是他来操心,段老板在这种事上往往面面俱到,他困扰地抓起头发,打算先把人捞出来,生下来再看是不是自己的种。

  如果是,他不会亏待给他周家留后的女人。段老板也比王霞聪明漂亮,他早就想换,奈何没有缘由。

  就像只老鼠,和我不能比

  人家有钱,扫黄抓起,第二天就回家去

  剩下的那个女人呀,还在公安局

  他每天唱歌,没有听众,面前的破碗里零碎三个硬币,他打算去闹市闯一闯。

  这天,新搬来住的谁都不理的女孩掀翻了他的碗,把他的头拧在墙上:“不许唱这个歌了。”

  “好的好的。”

  第二天他在闹市把这首歌唱开,后面加了两句:

  一个大胸妹听见这首歌,对我发脾气,

  好像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她的亲戚。

  知道的人都懂这首歌前半部分唱的是什么,后两句,只有人群中的钱千里知道。

  等人群散去,他追在唱黄歌的人身后:“你说的那个……那个大胸妹,你认识么?”

  “咋,也是你亲戚?”

  “是你爹。”钱千里把人拖进巷子,把人打了一顿。

  一连两天挨打,但是这个小青年莫名有点儿文人的穷酸气质,越不让唱越想唱,旋律随着大鼓唢呐换了一套下来,他改进旋律,立誓把这首歌打造成他的成名曲。

  钱千里从小青年嘴里撬出千红居住的地方,他提了酒店客人不要的整块奶油蛋糕和一兜子香酥鸡上门拜访,他姐在房间里,窗台上摆了一溜毛线娃娃。

  千红靠在窗边低头走针,十指翻飞。

  这几天她看见市里有人卖这种娃娃的,买了一个研究一晚上,第二天对着织了一窗台。

  它们在窗台上站着,并排,彩线缀连的五官各有不同。千里逐渐认出,那是一排熟人站在念旧的窗台上,孙小婷,阿棉,父母,他自己,千红本人,安安静静地陪伴在窗台上。

  他认出千红手里的是段老板,她给它黑色的衣裳。黑色毛线比想象耐脏,千红织好再拆,缝起再拆,循环往复,毛线被搓得失去弹性。

  千红终于放下面目模糊的段老板,抬起头:“你来了。”

  好像并不意外。

  他严重怀疑他姐的精神状态,此时此刻,他只好放下东西,像个闯入的外来者一样局促不安:“姐,我这会儿在大饭店当学徒……也挺好的。”

  “挺好的。”千红轻声附和。

  千里拧起眉头,千红抓起那个代表钱千里的娃娃放在他手心:“好看么?”

  “好看。”

  “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

  沉默良久,他终于说:“我知道段老板的事。”

  “你们不认识她,也没有见过她,没和她说过话,更不了解她。你们只是看见几张照片——”

  这个“你们”并不特指钱千里,他知道他姐的意思。

  他辛苦地主动寻找到她,但她只是想起另一个女人。

  他姐姐并不关心他,她看起来像不小心掉在田亩外的麦子,独自舒展筋骨生长,沉浸在自己的风中。

  “那我走了。”

  “再见。”

  他姐终于抬起头,目送他在门缝外消失,她支起窗户凝望少年离开。

  段老板听见有人在哼歌,她抬起头,计算时间,以她对周局的了解,这时候还没有捞她,应该是手伸不到这里来了。她曾对千红说自己是她的后台,而周局是她的后台,周局的后台又有后台,一层层包庇下来。当周局的手伸到千红这里,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到把手伸到周局的□□上。

  当周局的□□岌岌可危,她自己的就足够安稳。当周局的手确定伸不到这边一个小姐身上时,她需要想办法把千红送进市里,这样,她就确认千红永远安全。

  在那之前,市里也是不安全的。

  她打电话举报自己,像炸弹引爆自身,轰一声,给全城炸了个俗艳的烟火。

  她自己无法亲眼目睹,但她想象得出。方健的到来唤起她刻意藏起的羞耻,转瞬她抛之脑后。她真感激方健亲自来拍她,在拍她时,她抱着自己,重新收回自己的爱情。

  羞耻无用,自尊早已被踩在脚底,也有几个同行进来,看见她,说她是个狠人,给老头灌六片药。

  “其实是八片——他不行了。”她在背后嘲弄周局,掩盖自己的羞耻。

  她们是同行,没有人看不起她,因为知道谁也说不准会有这么一天。

  “别说话了!”女警蔑视她们,斥责这群人把这里变成鸡窝。

  她一走,一群女人咯咯笑,像班主任前脚刚走,后脚全班爆发出热烈的吵闹声。

  也不算难熬。

  难熬的日子在后头呢!大家都这样觉得。

  你呢,段老板你呢,你离开这里,那个男人会娶你吗?你会把孩子做掉吗?

  她抚着小腹露出母亲一样的笑容不再回答。她不会有孩子,她只是在抚摸自己,逐渐把手挪上,压紧两肋,五脏六腑都在疼,不知道是胃还是哪里,一把利刃从喉头穿入,搅动内脏血肉模糊,就是这种疼。

  或许是太过紧张,她睡着后不再疼了。

  疼痛时歇时停,伴随她被拘的这段日子度过,最终疼痛确定是胃发出的抗议,它再也受不了极不规律的作息和各类诡异的食物,于是她反复呕吐,大家都说她是孕吐。正好,懒得解释,最终她面目浮肿神情憔悴地走出这道门,阳光把她晒得直犯恶心。

  一辆车自北向南慢慢开过来,周局的司机探出头,摘下墨镜:“段老板请上车。”

  马路对面,千红在对面的杂货店前站起来,于是她们不巧地相遇。

  她短暂犹豫,望着千红的棉袄,看不见手腕上有没有秘密的信物。千红穿着很厚很厚的棉袄,窄窄的裤子,穿了新靴子,头发剪得很短,背了古板的包裹,看见她,迟疑一下钻入杂货店。

  “我去买包烟。”段老板低声说。

  “孕妇不该抽烟。”司机回应,但她眼神冷淡,他还是熄火等她,她穿过马路走进杂货铺,千红在散装红薯干前停着,听见打门帘的声,头也不抬地钻入后排货架。

  千红来市里了,这件事让她残存一点期望。她拿了一包饼干,假意挑选,钻入货架中,千红蹲在一排糕点前,听见她,站起来往外走。

  “千红。”

  千红站住,撸起袖子给她看光秃秃的手腕,补了一句:“我来看千里。”

  哦。

  她回去结账,千红背着包裹走出杂货店。

  “小姐呀,我看你很眼熟嘛,你做什么工作的呀?”店主接过钱在抽屉里翻腾着找零,乜斜着眼看她。也不是问话,其实已经认出来,人们的记忆尚未来得及淡忘,她从不入流的小报走出来,走到眼前,比照片漂亮,只是人枯槁。

  “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鸡就当鸡,装什么清高。”店主冷哼一声,把零钱七块五甩在她身上。

  “有你这么对待客人的吗?你什么态度?以为自己是谁呀?人家招你惹你了?”

  千红一打帘子冲进来,劈手夺过饼干摔在柜台上,从尚未合起的抽屉里揪出十块塞在段老板手里,抓起人出了门。

  千红一直在外面。

  出门后,千红松开她,并没说什么,紧紧包裹离开,脚步很轻盈,简直要小跳起来。

  司机按响喇叭,等得不耐烦,她只好重新左右看车过马路,像小孩子第一次独自过马路,小心翼翼。

  车流分开,路面空白,她抬脚踩在马路上,千红突然窜出来,拎起她的手腕扯回。司机从车上下来,千红手搭凉棚望了一眼。

  然后——她不知道怎么就跑起来了,她很虚弱,甚至没有力气骂那个店主,但是千红牵着她拐过弯,顺着马路不停地奔跑,手腕被扯得生疼时,她自然而然地奔跑。

  肺叶几乎炸开,长久吸烟使她气短,喘不上气,呼吸变得艰难。

  但千红越来越快。

  穿过两人并排还嫌拥挤的小巷,确认司机不会跟上来,千红松手,她几乎跌在地上,只好扶着膝盖喘气。

  “你都是孕妇了,不是很金贵么?他摁喇叭你就上去?不得八抬大轿?”

  千红挖苦她,她只能自下而上地看千红,个子小小的,抱着胳膊冷淡地往下看。

  “那是周局的司机。”

  “我又不是不认得。”千红呛她。

  “我回去了——晚回去——”

  “晚回去怎么样?晚回去能怎么样?这么几天他就坐在县里吃香喝辣,然后派个司机过来接人,呸!”

  千红跺脚,轻蔑地斜眼,但人不在,她只是摆个表情。

  段曼容很憔悴,没有化妆,脸色不太好看,神情萎靡,她站起来看见段曼容,像看见一棵树被砍去繁盛枝干,她脑子里浮现多日以来所有人轻蔑的表情,像生锈的铁锯来回割树,发出又涩又浑浊的声音。

  她真想段老板再度变回不择手段的恶人,一巴掌扇她两下,让她再看看段老板冷漠居高临下的样子,回想起那个黑伞下妩媚又冷淡的表情,她无法把眼前受苦的面容和那张脸重合。

  “我没有办法。”

  段老板说。

  像听见一个噩耗,千红不敢承认这种无力。

  “孩子多大了?”

  她悲哀地问。她总是回想起自己主动蹭上去被拒绝的时刻,发挥丰富的想象力把这两件事牵扯在一起,最终认定自己被骗了很久很久。

  “我不能生孩子,千红,高翠萍她——我已经不能生孩子了。”段老板低声回答。

  千红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中,她没有听清楚这句低声的辩白,她抚摸自己空空的手腕很想哭:“对不起,我把手链扔了,我太生气了。你是个骗子,你没说过和我过日子还得带小孩,这怎么解决,我没办法解决,我怎么能逼你打掉它?不管你怎么骗我,我来了,没有手链我也来了,实话说,我还是生气,你拿小孩留住周局,我算什么?”

  “我没有小孩……”

  “你是个骗子!你骗我说什么都跟我商量,你根本就自己做好决定……好像你已经做好饭了才问我今天吃什么……我不是讨厌小孩,你把周小东扔给我我也不生气,我不是讨厌你的小孩,也不是讨厌周局的小孩……我讨厌你俩的孩子!说什么让我选择接不接受什么的!放屁!我接受了,我接受了怎么办?我没想过我不接受……你就弄个孩子回来……你根本没想我。”

  千红语无伦次地哽咽,扔下包裹塞在段老板怀里,背过身子就走。

  “我没有怀孕……”

  包裹里是一条围巾,一端缀着个毛线娃娃,乍看很像她。

  千红原地转身,离她七八步:“你就会哄我。你哄周局去,他可不是傻子,你到时候交不出孩子怎么办?我又没得选,我只能看着,说不准还得伺候月子。我就一边生气一边没办法对你生气……你结了婚,我名不正言不顺,流氓罪还得当你的小情人。我还得看着你和周局百年好合,你保护好你的按摩店美容院,顺带保护保护我,她们都是傻子么?没了你不能活?她们各自有活路有对象,爱去哪儿去哪儿都是一条好汉,你就只会扔下我,你只会扔我,我是傻子,我没有出息,你要是个男人我就要被人骂贱货,还没结婚就倒贴上来,恨不得生七八个崽。我总怕你笑话我,要识大体要懂事,要想想你的处境……”

  她意识到自己在抱怨,及时止住,收敛哭腔定定地看看对面静静望着她的女人。

  她说了许多,犹如祥林嫂似的不体面,说干了唾沫,最终只是一片惨然。她来时,只是想问问段老板怎么想的,没想过不自觉冒出这样多的苦水,她也没想过,她根本没想过和段老板分开——她不甘心。

  走近两步,段老板并没有动弹,安安静静地抬起脸,脸上浮出乖顺的表情。

  “对不起。”段老板轻声道歉。

  千红牵出心里的隐痛。

  她进市里来,报刊亭挂满女人的不堪照片——女人的不堪被堂而皇之地嘲笑,羞辱像千千万万把针,落在她自己身上——她进了城就开始原谅,直到看见段老板本人,她可承受一切羞辱。

  她走近段曼容,拿下围巾系在女人颈上,拿起那个娃娃展示:“像你吧?我手巧吧?”

  司机追了上来,因为无法穿过小巷,只好不停地按喇叭,滴滴声不绝于耳,千红的介绍戛然而止,段曼容摸着毛绒娃娃端详,千红往小巷探了一眼,深吸一口气。

  “他在喊你。”

  喇叭声越催越急,段老板迟疑着往巷子走去,千红扯起她的手腕,径自走向巷子深处。

  “让他催去吧,大不了他回去和周局说,我把你带走了——顶多这样。”

  没人的曲折小巷里,千红停步,踮脚吻她。

  “你走之前跟我说,这件事之后如果我还肯接受你,你就什么都和我商量。”千红终于翻出那张小报,被她揉得边缘发毛,字迹模糊,依稀看出照片轮廓。

  “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办,”她捏皱小报,重新打开,每个字都很刺眼,她还是忍耐着再读了一遍,“你不许嫁给周局。”

  段老板慢慢抱紧她,弯腰,把脸埋在她胸口:“谁告诉你我要嫁他?”

  “秀芬姐。”

  “我们回去打他好不好?”

  千红吃吃地笑:“我打不过他。”

  段老板慢慢收拢躯干,从千红身上滑脱,蹲在地上:“我饿了。”

  “带你喝一点粥。”蹲在她身前,千红把人背起来。

  “我说怀孕是试探他的,不是真的生孩子。”段老板知道千红笨,再次强调一遍。

  “我知道了。”千红在生闷气。

  “我多脏你都喜欢我吗?小千红?”

  “我讨厌你这么说。”千红提提胳膊,把人挪高一些,段老板被她拽着跑了一路,身体虚浮,任由她背着走了一道,最后还是难为情地下来和她并排走。

  “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

  千红停下,不安地扯动衣角,遂即有些难过地想,她没办法对段曼容生气,这句话的真假她也不知道,可又不能不信。

  “等过了年,我想到市里学手艺。”千红第一次畅想未来,她一直是地上的泥土,冷不丁地插上想象的翅膀还有些不适应,话音吞吞吐吐,“我难过的时候就想织毛衣,我想学这个,以后开一个店,专卖各种工艺品,接一些定制,再学一点基础的缝纫,给你做好看的衣服,你不要老穿黑色灰色的,阴沉沉的……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呢?”

  “打算把店都交给阿棉管,然后我坐在家里好吃懒做等你养我。”

  “也……挺好的。”千红想象匮乏,但是偶尔认认真真地幻想未来感觉还挺好的,她是认真想的,难免眼界局限,段老板眼界那么高,结果就要做个家庭主妇,像是在哄她玩。

  “周局退休后,我会带你回我家看看。”

  “退休?”

  官场就像后宫,他犯错失宠,被捉奸在床,事情是他的上头给他摆平,但是他也给打入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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